正文 14、港店風波

笑笑把簡歷拿給阿爾瑪看。
“妳在伯克利讀了三年？”
“……不是。”
“那就不要撒謊。老老實實把妳的社區大學寫上。準備好解釋為什麽上社區大學。”
“……好的。”
“妳在唐人街的餐館打過工？”
“……是的。”
“這麽無聊的經歷為什麽要浪費人力的時間？妳還不如在簡歷上寫妳的性生活。”
“……”
阿爾瑪用紅筆劃去笑笑簡歷上的幾乎所有條目，然後扔還給笑笑。
“可是，如果這些經歷都刪了，我的簡歷就什麽都沒有了。”
“那是妳自己的問題。”阿爾瑪聳聳肩，“我看不出來投行為什麽要招妳這麽個人。也許妳應該考慮壹下別的行業。既然餐飲經歷這麽豐富，為什麽不去應聘星巴克？”
笑笑咬了咬嘴唇，起身告別。
“為什麽走？”阿爾瑪說，“來都來了，幫我幹點活。”
她說“幹點活”，就把笑笑壹直扣到淩晨兩點。笑笑不得不跟雙刀火雞請假。
什麽都幹。籌劃和準備慈善義賣；為義工活動聯系養老院和孤兒院；為周末的派對準備場地點心酒水；各種活動的宣傳策劃；各種活動的財務預算；發郵件給企業拉贊助。壹直幹到頭昏眼花。
期間KKG的那些“主管”“副主席”，就在她後面派對，喝酒，胡搞。
淩晨兩點笑笑跟阿爾瑪交差。阿爾瑪花五分鐘掃了壹眼所有文檔，指出她不滿的地方。笑笑說好，她明天改。
笑笑回到宿舍，累得睜不開眼。藍熊給她制定的計劃表正貼在墻上，而笑笑也確實努力地在執行。但是，社團活動和實習經歷不是壹朝壹夕能積累起來的。她剛剛跟人組隊報名了哈斯商學院主辦的案例比賽，可是比賽還沒有進行，怎麽能寫到簡歷上呢？她也參與了KKG主辦的慈善活動和義工活動，但她充其量只是幹苦活的小兵，怎麽展現所謂“領導能力”呢？
跟火雞請假的結果，是火雞叫她這壹個星期都不用去了。沒了經濟來源的笑笑，被萊利堵在公共廚房裏。
“燒啊，我也不想催妳，但已經過了截止日期。只是五百刀，很便宜了。妳就算借也借得來吧？妳這樣，我會很為難……雖然法律不允許把住戶趕出去，但是會影響妳自己的信用記錄。以後妳貸款買房買車啦，都會很麻煩的……”
萊利跟笑笑唐僧著，小惡魔坐在餐桌上，卡嚓卡嚓地咬著指頭大小的胡蘿蔔，壹面在寫房租的支票。萊利接了他的支票，抱怨說：“不能只寫PKS，要寫PhiKappaSigma伯克利協會……”
笑笑把目光轉向小惡魔。
“嗯，抱歉……我想……阿歷……妳可不可以借我……”
小惡魔精神異常矍鑠地回望她。
臉上的笑意味深長地亮起來。
“妳真想借錢？”
“是的。”
“跟我好好睡壹覺？”
“……”
“我可以‘付’妳錢哦。”
笑笑霍地轉身回房，打電話給西西。
“我在庫帕提諾……嗯，這個周末都不回去了。周末錫恩要帶我去斯坦福那個帆船皮滑艇中心……很贊吧？哈哈。我也沒玩過皮滑艇呢……啊，錫恩來了，回頭聊哈。先這樣，掛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
笑笑沮喪地折回廚房。
小惡魔坐在桌邊咬壹根胡蘿蔔，斜著眼睛打量她。
“雇我。”笑笑說。
“——在床上？”
“我可以給妳做飯。”笑笑迅速說，“寫作業，打掃房間，除了上床以外的任何事情。我要求壹小時十刀的工資，為妳工作五十小時。妳付我五百。怎麽樣？”
小惡魔帶著壹種惡作劇得逞的笑容打量笑笑。以壹種不加掩飾的貪婪目光，上上下下地掃視她。笑笑如有針氈。
“做飯？每天？”
“是的，除了上課時間。”
“打掃房間？隨時？”
“是的，除了上課時間。”
“除了性以外的任何事情？”
“不能違反法律法規，不能違背社會道德。”
“成交。”小惡魔高興地說，撕了壹張廚房用的手巾紙，扔給笑笑壹支筆，“把剛剛說的話寫下來。我們簽合同。”
笑笑在紙上寫條款。小惡魔拿出支票簿，寫了壹張支票。
“妳的名字怎麽拼？”
“方含笑。”她說著把自己的漢語名寫下來，再用拼音拼寫壹遍。
“所以妳的朋友叫妳……Siusiu？”
“笑笑。”
“Sousou？”
“笑，笑。”
“Siao，siao？”
“……嗯。對。”
他遞過來壹張支票。金額寫著五千美元。
“五……千？”
“是的。”小惡魔露出惡意滿滿的笑容，“妳要給我工作五百個小時。Siao，Siao。”
“……”
竟然就這樣簽了賣身契。
不過，五千美元的話，接下來十個月不用擔心房租了吧？十個月以後，也許能找到壹份帶薪實習吧？
只要能找到工作，壹定能還上錢。
“謝謝。”笑笑接了支票，由衷地說。
“妳不會想謝我的。”小惡魔很有自知之明地笑。
淩晨兩點半被敲門聲吵醒，笑笑終於意識到，小惡魔說得對。她真的不會想謝他。
“我要吃，胡蘿蔔鹵豬蹄。”
“……”笑笑從床上蹦起來，“妳知不知道現在是淩晨兩點半？！”
“我知道。”小惡魔彬彬有禮地說，“我查了妳的課表，這不是妳的上課時間。”
“……”
“作為老板的我已經預支了工資。作為員工的妳已經簽了合同。這是妳的第壹個工時。妳不能讓我失望吧？”
早上八點有課，上完課有壹堆作業，有社團事務，有案例比賽籌備，有招聘會。而他竟然不許她睡覺。
笑笑忍著怒氣從床上爬起來。
……遲早報仇。
強打精神在竈臺前忙活了兩個小時。終於做完了豬蹄，那混賬說：“怎麽沒有胡蘿蔔？”
笑笑發飆，“妳見過哪門子的鹵豬蹄會放胡蘿蔔！！！妳又不是兔子幹嘛老吃胡蘿蔔！！！妳喜歡胡蘿蔔妳自己去地裏拔啊，幹嘛要在豬蹄裏加胡蘿蔔！！！”
小惡魔的臉沈下來。
“作為員工，頂撞老板，無視要求，工作態度敷衍草率。扣掉這個工時的工資。”小惡魔說，“我明天早上給銀行打電話，取消五千美元的支票。”
“……對不起我錯了！我知道了，鹵豬蹄壹定要放胡蘿蔔——”
“對。鹵豬蹄壹定要放胡蘿蔔。今天算了。以後記清楚。”
笑笑壹共燉了四只豬蹄，三只給老板，還留了壹只給自己。結果小惡魔伸手從她的碗裏拿走豬蹄，說：“這是我買的豬蹄。妳不可以吃。”
“……”
笑笑想回去房間睡覺。小惡魔說：“妳不可以睡覺。妳要看著我吃。”
笑笑想壹頭撞死。
“我說了。妳要看著我，不要看墻。對，把臉轉過來，眼睛看著我。很好，就是這樣。保持這個角度，帶著感情看我。”
“妳，妳不能叫我看著妳吃……”
“我當然可以叫妳看著我吃。這既不能違反法律法規，也不能違背社會道德，也沒叫妳上床。”
“……”
笑笑看小惡魔吃了大半個小時，生無可戀狀。他能捧著豬蹄舔上十分鐘。
“我的舌頭很柔軟呢……”小惡魔色瞇瞇地盯著豬蹄說，“怎麽樣？要考慮壹下嗎？就在這張桌子上……如果妳肯跟我來壹下，我就把剩下半只豬蹄分給妳……”
“我不明白，我不漂亮，也不性感。妳就，妳就非得……”
“我當然知道妳不漂亮不性感。但是，”阿歷舉著半根豬蹄若有所思地說，“那天晚上……太過慌亂，不是我平時的水平。如果就這樣結束，實在很……就好比，就好比妳在拉屎，已經探出壹點點來了；結果因為馬桶突然大叫壹聲，它嚇得縮了回去……”
“……”
***
此後小惡魔隔三岔五過來騷擾。天天要她做飯不說，還經常提些稀奇古怪的要求。笑笑起初不得不應承，後來發現支票裏的五千美元已經落在了自己戶頭上，對小惡魔的無理要求也就壹概無視了。
隔壹周，笑笑如往常那樣去港店打工。小惡魔又來電話騷擾，笑笑不應。沒多久，那輛狂拽炫酷的無人駕駛車就已經泊到了港店門口。
這壹晚的港店很熱鬧。
那個壹向霸王餐的豹頭又壹度大駕光臨。豹頭是舊金山唐人街的幫會頭目，眼下業務向周邊擴展，保護費收到奧克蘭。雖然還沒明管雙刀火雞要錢，但顯然也沒有付賬的意思。豹頭每次來，火雞只好熱情周到地伺候。
晚上十點，豹頭跟他的壹夥兄弟，還有幾個女人，好酒好菜吃得開心。這時進來壹個年逾半百的婦人，壹把涕壹把淚，見了豹頭就下跪。
“我個仔已經唔見左大半個月啦……佢搞壞左剃刀托尼嘅生意，個黑人要我地攞十萬出嚟，我地窮成咁點俾得起呀……求求豹爺妳做下好心，好歹蝦仔都係妳嘅人……求豹爺妳諗下辦法，幫我地籌錢贖人……”
那婦人說著連連磕頭。屋裏也沒有去扶的，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看熱鬧的看熱鬧。
笑笑心裏有壹虛晃的疑惑。這裏是美國？怎麽好像把封建時代的中國搬過來了？
繞開了革命的華人社會，依然保持著那種等級分明、強則淩弱的原始生態。他們在美國，在歐洲，在各種各樣的海外，圈起壹座座奇異的社群孤島，操著母國的古語，講著母國的規矩……雖然那母國早已日新。
婦人說話，沒有人理她。她就跪著挪上去求那個豹爺。豹爺壹腳踢開壹張椅子，椅子翻滾出去好多圈，撞上另壹張桌子，發出壹連串聲響。
“八婆！關我咩事！又唔係我個仔，做咩叫我贖人？”罵嚷開了，轉而又變調笑，“如果係妳個女出事，我就幫妳贖，哈哈哈！”
火雞上前扶了那婦人，低聲埋怨她：“蝦仔媽妳算啦。豹爺係度開開心心飲酒，妳咁樣好咩？”
火雞把蝦仔媽往後廂扶，過最後壹桌時停了壹停。小惡魔坐在那裏抽大麻，面前攤著煙紙和草，擺著兩瓶啤酒。
“阿九，點算呀……”火雞遲遲疑疑地叫了壹聲。
“報警咯。”仍是壹副吊兒郎當模樣，渾不關己。
“報警俾人做左點算？”
“做咪做咯！”
蝦仔媽抽噎壹聲，往後廂去了。好半天火雞把她勸好了，叫了輛車，把她送走了。
豹頭跟壹群人吃完飯，就要往外走。走到門口，發現門前橫了壹張桌，小惡魔打橫坐在上面，壹手壹卷紙煙，壹手壹個空酒瓶。
“妳做乜撚野呀？”豹頭手下的嘍啰問。
“做咩？食完飯唔撚識俾錢呀？”小惡魔答。
豹頭分開人群走上前來，瞧見小惡魔，不由壹陣發笑：“楞仔，壹條友就想嚟我個場搞亂，傻撚左呀？前世未死過呀？”
“妳條廢柴搞清楚依個場係邊個嘅未呀？錢係我出嘅，股又係我入嘅，妳呃火雞就得姐，仲想呃埋我？”
有人小聲附在豹頭耳邊說：“張長九嘅野仔，同壹個白人生嘅。”
驚天動地“咣”的壹聲，小惡魔當場把酒瓶砸了。飛出去的半個酒瓶“當”的壹下彈在墻上，炸得粉碎。有人被玻璃屑炸到，當即掛了彩，啊喲壹聲叫出來。
店裏不多的客人慌慌張張朝外走。
豹頭圓潤的腫臉上擠出壹個笑。
“哦，原來係小九爺的地盤。失敬失敬。但係小九爺，小弟我依排手頭緊，壹時間還唔到錢……”
“還唔到錢呀？咁咪還手指咯。”小惡魔笑笑說，“火雞話妳爭我壹千。壹只手指壹百蚊，抵啦？”
豹頭越發笑，笑得半邊臉上的豹頭文身壹突壹突抽動，“妳壹條友十只手指會唔會太貪心呀？”他身後，女人們退開，男人們拿酒瓶上前。很快在門口形成了對峙的局勢。七八個男人慢慢堵了上來。
“佢唔係壹個人。”雙刀火雞走上前來，壹手拎了壹把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