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我是壹個醫生

　　許陽聽聞此話，心情突然沈重了起來。
　　思緒也壹下子回到了從前。
　　他不禁露出了苦笑，他說：“是堵車。”
　　“嗯？”李老面露疑惑：“堵車？省城裏有這麽多汽車嗎？”
　　許陽壹時間不知道要怎麽說，這會兒不說省城了，北京也沒有堵車啊，這年頭才有幾輛車。
　　李老見許陽似乎被問住了，他便道：“我也好多年沒去過省城了，我多年在農村，可能省城現在發展很好吧，妳繼續說，我不打斷妳。”
　　許陽微微頷首，他道：“可能是命吧！城市建設，大修地鐵，到處都在修路。去醫院有三條路，兩條在修。”
　　“另外壹條卻出了嚴重車禍，兩輛大卡車撞在了壹起，車上的沙子，渣土，全都傾倒了出來，堵死了整條路。”
　　“偏偏那個時候又是下班高峰期，原本這裏每天就堵得要死，現在就更厲害了。然後城南又有音樂節、動漫節兩場活動，堵的叫壹個水泄不通。”
　　“另外兩條在修的路，根本通行不了，這邊想過去，那邊人想過來，早塞得死死的了，完全動不了。”
　　“連電瓶車都過不去，那些騎電瓶車的都上人行道了，下班高峰期的電動車太沒素質了，連人行道都塞死了。”
　　“汽車就像是石塊，騎電瓶車的就像沙子壹樣亂竄，把縫隙都填滿了，兩輛汽車中間擠得都是電瓶車，那時候連行人都過不去了。”
　　李老又疑惑地抽了壹口煙，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孤陋寡聞了，電瓶車是什麽車？還能騎？能騎的不是腳踏車嗎？而且動漫節是什麽節？吃餃子嗎？
　　許陽慢慢伏下身子，用手撐住自己的頭，他看著地面，黑漆漆的地面上好似倒映出當天的影像。
　　“或許真的是命吧，那天我放假並不在醫院，我在我大學室友家玩，偏偏他家的中醫小診所就開在這條路。”
　　“而那時，小區裏面跑出來壹個女人，她背著她的老父親，想要求醫，已經打了急救電話，可是救護車根本過不來，連人都過不來。”
　　“而這裏，只有這家小小的中醫診所。那老人也是心衰重癥，垂危欲亡，冷汗淋漓，汗出如油，爆喘不止，很快就昏迷了。”
　　“而且測不到血壓，心跳也降到了45。四肢冰寒，手冷過肘，足冷過膝，只剩下胸口余溫，就剩下最後壹口氣了。”
　　“我室友的父親他們用了速效救心丸，但是壹點起色都沒有。情況還在惡化，堵車還在繼續。”
　　“我剛跟他從診所閣樓上走下來，剛好看見了壹幕。我是第壹次見到這種垂危大癥，當時腦海中第壹反應，就是要救他，第二反應，就是您的破格救心湯。”
　　許陽擡起頭，自嘲地笑著，神情悲涼：“他們都在勸我不要用，李可用得，妳不壹定能用，妳要是沒救活，會出大事的。而且這種垂危大癥，送到三甲醫院也不敢保證壹定能活，就更別說妳壹個剛畢業的中醫學生了。”
　　“可那時已經沒有任何救護車或者任何醫務人員能趕來救他了，唯壹的希望就是我們這家小小的中醫診所。所以我執意要救，我室友也支持了我。”
　　“我大膽地用了您的方子，起手用附子到80g，武火急煎，隨煎隨服，以圖救他性命。可是沒有用，他的情況壹直沒有穩定下來。”
　　“到了很晚，那場大堵車終於疏通了，救護車也趕了過來，但是人已經沒了，我終究沒能把他救活。”
　　許陽擡頭望著滿天星鬥，臉上全是苦澀的味道：“再後來，她就來找醫院鬧了，找我撕扯，打架，辱罵。因為她從她的醫生朋友那裏聽來，附子是有毒的，而且我是超劑量使用。”
　　“附子水煮壹小時後，毒性才會大大降解。他是垂危大癥，我是武火急煎，毒性正是最強的時候。”
　　“所以她覺得是我毒死了她父親，畢竟她父親那時候已經奄奄壹息了。如果沒有我的用藥，也許她父親還能撐到救護車趕到，畢竟救護車到的時候他才剛咽氣不久。”
　　說完之後，許陽也陷入了沈默，還有些頹然。
　　李老則是緩緩地抽著煙，他慢慢吐出來壹口煙：“不是妳毒死了他，患者之所以能撐那麽久，應該是妳的藥起作用了。”
　　許陽頓時壹怔。
　　李老彈了彈煙頭：“只是妳的起始用量太低了，像這樣的垂危大癥，起始量不能低於150g，需破格重用。”
　　許陽心中壹顫，問：“150g能救活他嗎？”
　　李老搖了搖頭：“不敢說，如果是重癥，我是有把握的。但是這種垂危大癥，就算讓我來出手，救活的概率頂多也就是六成左右吧。”
　　“大家都說我擅用重劑，救人無數，可是沒救活的也有很多。醫生終究不是神仙，這種垂危大癥，放在誰手上，救活的概率都不大。”
　　許陽抿緊了嘴。
　　李老又道：“只是如果那時妳用了150g附子，還沒能將他救活的話，等待妳的可能就不是被下放到我們這種窮鄉僻壤來了，而是……”
　　許陽臉都繃緊了。
　　李老道：“中醫跟現代醫學不壹樣，藥典上規定他們在急重癥搶救之時是可以破格用他們那些急救藥的，甚至可以超過原本劑量好幾倍，而且他們還會讓患者家屬簽協議。”
　　“但是中醫不壹樣，從來沒人考慮過中醫急救的事情，所以也沒有這些保護中醫規定。妳要救人性命，只能破格用藥，就要冒著自身遭難的風險。”
　　許陽微微呼出壹口氣，他問：“老師，您這壹生遇到過多少次這種自身遭難的情況？”
　　李老呵呵壹笑，灑然地說道：“都……過去了……”
　　雖然李老說的簡單，但許陽卻感覺到了這四個字的沈重分量。
　　李老把煙頭扔在地上，他問許陽：“反倒是妳，如果讓妳回到那壹天，妳還會救他嗎？妳會用到150g附子嗎？”
　　許陽微微壹怔，然後鄭重地點頭：“我會！”
　　李老問：“城裏人有文化，又懂法律，他們可沒那麽容易善罷甘休。如果妳沒救活，妳知道妳會面臨什麽嗎？”
　　許陽緩緩點頭：“知道。”
　　李老又問：“那妳還救嗎？”
　　許陽道：“雖然那時的我，什麽都不懂，只是壹個沒有半點經驗的大學生。可那時已經沒人管他了，我不管，他就十死無生。”
　　“我若拼盡全力，他也許只有萬分之壹的概率能活。可為了這萬分之壹，我仍然願意拼盡全力，哪怕因此前途盡毀，遭受大難。”
　　許陽看著李老，認真地說道：“因為我是壹個醫生！醫者，本就該竭盡全力，壹心赴救，不得自慮吉兇，顧惜身命。”
　　李老看著許陽，無不感慨道：“我這壹身所學，終究沒有所托非人。”
　　李老又問：“妳們原來醫院的領導沒有想辦法保妳嗎？”
　　許陽低下了頭。
　　“許陽，雖然妳確實闖了大禍，影響很惡劣，院裏上上下下對妳意見很大。但是看在何教授面子上，我們院領導還是願意保妳的，不過妳要被停職壹段時間。”
　　“院長，妳們開除我吧。”
　　“為什麽？”
　　“您保我了，可誰保姚柄他們家的診所。藥是我抓的，方子是我開的，人是我非要救的。您保了我，我停職了，我跑了。她就得去鬧他們，他們承受不住的，我不能讓他們來替我承受這壹切。禍是我自己壹個人闖的，所有的壹切都讓我壹個人承受吧。”
　　“妳確定？”
　　“確定。”許陽對著院長笑了壹下，這是他在之後長達半年的黑暗時光裏唯壹的壹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