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風起青萍
天行健 by 燕壘生
2018-8-30 14:18
李堯天遠征軍的失利,使得共和軍越發重要起來。以前文侯壹直有的讓共和軍與蛇人去拼命,我們坐收漁人之利的念頭,直到這時才終於完全打消,帝國與共和軍的合作越發密切起來,甚至,文侯允許共和軍在帝都設立議事處,負責與五羊城之間的日常談判。
天保三十年,號稱太陽王的天保帝因為“積勞成疾”,國師玉馨子上疏保舉他的師弟玉清子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藥。由於上清丹鼎派的丹藥立竿見影,清虛吐納派那些養生之道顯得難見成效,玉馨子壹定盼望借這機會重獲寵信。只是要派人尋藥,花費不少,現在因為戰事,國庫空虛,禦史臺右班禦史齊裕輝上疏辦諫。因為在進諫時有些沖動,向來不問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發雷霆,對齊禦史動用廷杖,結果齊禦史被活活打死。而齊裕輝正是地軍團折沖將軍齊雅輝的親哥哥,齊雅輝因此事連坐而斬首,地軍團進行整編。這件事對地軍團震動很大,齊雅輝有功無罪,卻因為無妄之災而斬首,不僅是地軍團上下,全軍都為齊雅輝不平。好在此時與蛇人的戰事不算激烈,否則因為此事,已漸漸成為主力的地軍團只怕會因為軍心渙散而壹蹶不振。文侯也有鑒於此,對地軍團進行了壹番大調整,我因為屬於文侯班底中的大將,被提拔為地軍團副都督,僅名列屠方之下,橫野軍由錢文義接手,折沖軍則交給了曹聞道。雖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升官,我實在並不高興。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眾如期入海求藥,唐開被選中成為護衛的兩個百夫長之壹,結果壹去再無消息。十二月,帝君駕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氣極為寒冷。雖然因為寒冷,與蛇人沒有太多戰事,可是因為連年戰爭,無家可歸的平民日益增多,這年冬天因為凍餒而死的平民極多,屍首狼藉於道。就在這樣壹個寒冷的季節裏,太子登基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連綿。
這壹年是因為“帝都之亂”而載入史冊的。起因是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陽王終於病重不治,去世前遺詔命江妃自縊以殉。遺詔下到江妃所居靜婉宮,江妃不從,說這是太子矯詔,命宮中衛士斬殺傳旨黃門,緊閉宮門不讓人出入。太子針鋒相對,命文侯率軍進攻。文侯調火軍團炮轟宮門,畢煒率人殺入江妃所居靜婉宮,將裏面壹幹人等斬盡殺絕,江妃因絕望而自縊。路翔是江妃表兄,這些年他這個兵部尚書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過問軍事,等如閑職,但他壹直隨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為意,此時終於再也按奈不住,與文侯發生了正面沖突。
帝都的變亂發生前,我因為對事態的處理上與文侯相左,被文侯調到前線。後來聽說,帝都之變,死傷上千,而事後文侯大肆搜捕路翔余黨,刑罰極為殘酷,單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連坐獲罪的超過兩萬,以致這壹年帝都的棺材價格大漲,人們背後傳說“自新”這年號不好,“自”是如傾盆血,“新”則是斤斧加所親。
然而這壹年對蛇人的戰事卻捷報頻傳,地軍團與風軍團、水軍團會同八千共和軍在東平城下與來犯的五萬蛇人野戰,取得大勝,但地軍團同樣損失慘重。可是這壹戰使得地軍團名噪壹時,勇名之盛,壹時無兩。以往我們不敢與蛇人野戰,因此敵退我進,敵進則我退,總在進行拉鋸式的消耗戰,但此時張龍友終於已將鐵甲車改善完全,蛇人在鐵甲車的沖擊下潰不成軍,全軍覆沒,而這壹戰因為屠方當時留在帝都,我擔任前敵全權指揮。戰後屠方晉升為兵部尚書,我則升為地軍團都督,可是我與文侯之間,也因為帝都之亂的處理產生了無法彌合的裂縫。
這壹年,陳忠也結婚了。地軍團在齊雅輝被連坐後進行過壹次大的整編,這壹年因為左部鎮威將軍宗敏和右部揚威將軍陳澎戰死,地軍團又補充了壹次兵員,總兵力達到了四萬,因此又進行了壹次整編。本來錢文義、曹聞道兩人已分統壹營,此時我將全軍分為五部,取名為“仁義信廉勇”五營,簡稱為“五德營”。錢文義統義字營,信字營交給陳忠,廉字營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聞道和楊易兩人不太好安排,權衡這下,曹聞道為人有些莽撞,仁字營需要節制全軍,需要壹個大將之才,相比較之下,楊易有勇有謀,才堪大用,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與他不甚相投的曹聞道,對他的軍事才能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勇字營便交給了曹聞道,楊易成為仁字營統領。
楊易壹直對我頗為不忿,甚至曾經出走過,要投奔五羊城。那壹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請他留下來。他雖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實是因為自己與路翔沾親帶故,見文侯搜捕余黨極酷,生怕自己遭殃,並不是真的仰慕共和軍的信條。楊易文武全才,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幾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為五德營五大統領之首,另幾人,包括曹聞道在內也都沒有多說什麽。
雖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裏仍然痛苦。當沒有人的時候,我總是拿出那塊沈香木來細細雕琢。現在我琢刻之技已頗為有名,樸士免若還在生,只怕也要甘拜下風。可是,每當我拿出那個毛坯時卻覺得無從下手,她的樣子在我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終於已成為壹團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有可能雕得出來。
她現在是帝君的妃子。因為為帝君生下了長子,母憑子貴,她現在已是最得帝君寵愛的嬪妃了。帝君除了壹正二側三妃,其余嬪妃很少,即位後居然甚為勤政,頗有勵精圖治之名,與做太子時整天只知吃喝玩樂大為不同。他將軍事全部交給文侯,自己壹心關註政事。帝都之亂後,帝國文校又進行了壹番變故,徹底打破門閥之見,壹律以開科取士,不問出身。南宮聞禮甚得太子信任,全權辦理此事。他的確是個能吏,做事井井有條,剛正不阿。蛇人的威脅雖然還未消除,但帝國上下已呈現出壹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薛文亦已被提升為工部侍郎,張龍友更是青雲直上,已是工部尚書。吳萬齡在火軍團中也已成為中軍,是畢煒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兒子薛庭軒今年四歲了,甚是活潑,陳忠也生了壹個女兒。
現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叠遭失敗,勢力已大不如前,四相軍團成為帝國軍的絕對主力,帝國民間甚至還有兒歌說什麽“楚畢鄧邵,國家之寶”雲雲,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擡高四相軍團地位的。
戰爭還在繼續,仍然看不到盡頭。
“砰”壹聲,曹聞道肩頭被我刺中,雖然槍頭只是白堊,但這壹槍力量仍然很大,曹聞道壹個趔趄,在馬上摔了下來。我吃了壹驚,慌忙帶住馬,跳下來道:“曹兄,怎麽樣了?”
曹聞道摔得齜牙咧嘴,不過看來並沒受傷。他揉了揉肩頭,苦笑道:“統制,練槍時用不著這樣狠吧。”
我有些過意不去。帝都之亂後,我心情壹直極壞,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過分了。”
曹聞道見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統制妳,是末將現在養尊處優,槍法也生疏了。”他現在是勇字營統領,平時主要是指揮作戰,已很少上陣沖鋒,槍法確實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槍馬壹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妳是要多練練了。”
有了鐵甲車,騎兵的用處壹下減弱了許多,現在地軍團還是步兵較多,馬匹多用來運輸物資。可是我總覺得鐵甲車雖然威力巨大,終究不能壹味迷信。曹聞道站起來動了動四肢,抓起白堊槍,道:“再來壹次。”
他這人倒是很不服輸。我笑了笑,道:“還要再來?”
曹聞道嘿嘿壹笑,道:“我鬥不過妳,現在兩打壹吧,我叫個人壹塊來玩玩。”
我笑罵道:“得了,妳非要報仇,我讓妳打壹下就是,妳和陳忠兩人壹塊兒上來我哪兒鬥得過,非要我出醜麽。”
他和陳忠最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陳忠。陳忠力大無窮,他練習槍馬又遠比曹聞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還可以用陰招狠招取勝,可是這種練習,他若和曹聞道聯手,我肯定不是對手了。曹聞道卻搖搖頭,道:“不是陳忠,是個新來的。”
“新來的?”我有些詫異。地軍團編制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補充了不少兵員,也許曹聞道發現有個槍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來,兵法有雲: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千軍易得,壹將難求,這個新兵如果槍法出色,再多學兵法,日後說不定堪當大用。我道:“好啊,讓他來吧。”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對邊上壹個親兵說了句什麽,自己跳上馬,道:“統制,妳可別小看他了,這人雖然新來,但我和他鬥過壹回槍法,居然敗在他手裏。”
我吃了壹驚,道:“妳輸了?真的假的?”曹聞道槍法雖然還不算頂尖,但也是出類拔萃了,這新兵如果真能在槍法上擊敗他,實在讓人想不到。
曹聞道正撥馬往回帶,轉過頭來道:“自然是真的,反正妳不要輕敵便是。”
我握了握白堊槍,也帶著飛羽向後走。這個新兵真有如此強麽?我有些不敢相信。剛帶著馬走到壹邊,便聽得有個老人高聲道:“楚將軍。”
這是武昭老師!我急忙過去,跳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武昭老師,妳好,今天怎麽有空過來?”現在我的官職已經遠遠高過武昭了,但每次見他都不敢缺了禮數。
武昭老師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將軍,妳的槍法越來越出色了。”
我低頭道:“那是老師教導有方。”武昭是公認的軍中第壹槍,他也輕易不誇獎人,被他誇了壹句,我不禁大為得意。
武昭臉上仍帶著微笑,道:“這個人是今年剛畢業的,不過他槍法很好,妳也別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師的高足吧?學生壹定註意。”軍校學生的槍法或多或少都受過武昭指教,不過武昭也如此說,看來這人多半確是不凡。
此時曹聞道遠遠地在那邊叫道:“統制,妳準備好了麽?”我擡頭看去,卻見他提槍立馬,身邊是壹個騎著白馬的士兵。這人身上也只穿著軟甲,不過卻戴著護面。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師,請稍候。”跳上飛羽,舉槍示意。
當中的壹個士兵舉旗壹揚,我壹催戰馬,登時沖了過去。哪知對面曹聞道卻立於原地不動,只是那個士兵催馬沖過來。
他是要與我單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詫異。單挑的話,地軍團中連楊易和陳忠都不是我的對手,這新兵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看他在馬上提槍之勢,極是中規中矩,壹桿白堊槍握在手中紋絲不動,確有幾分真實本領。
十幾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壹蹴而就,眨眼間便到了近前了。我看準了,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因為我有些惱他狂妄,有心要壹個照面便將他挑下馬來,這壹槍速度極快,便是曹聞道也未必擋得住。哪知槍剛壹刺出,卻聽“喀”壹聲,那人的槍竟然同時探出,壹下格住我的槍頭。
鎖槍術!我吃了壹驚。這種鎖槍術已非壹般人能使得出來,看來他確是武昭老師的高足了。我只覺槍尖上傳來的力道不輕,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過還比不上我,雙臂壹沈,正待強行沖開他的鎖槍術,哪知力量剛加上去,那人的槍忽地壹沈,人幾乎伏到了馬背上,槍尖則自下而上挑了起來。這壹招如行雲流水,極是流暢,我用力太過,已回轉不及,索性將左手壹推,白堊槍橫了過來,壓向他的槍頭。
這同樣是鎖槍術。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這人手法熟練,眨眼間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確是不錯。此時兩馬已經交錯,照理他的槍被我鎖住,如果仍要強攻,只怕要被我拖下馬來,哪知這人的槍尖晃了晃,長槍壹伸壹縮,壹下脫出我的槍桿,竟然橫著掃過來。
這壹槍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點,我聽得曹聞道在那邊大聲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贊了壹聲好。不過這壹槍雖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經沖過我身前,這般回掃的力量已經不夠,我的左手猛地壹壓,槍尖從肋後直翻上來,他這壹槍正砸在槍桿上,“砰”壹聲,我只覺掌心略略有些發麻,左手忽地壹探,喝道:“去吧!”
我在戰場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了,只聽馬蹄聲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擊,定然料不到此時我還能反擊。這壹槍刺出,我已覺得槍尖上傳來壹點分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厲將他頂下馬來,但槍尖上卻覺壹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壹驚,扭了扭頭用眼角余光看去,只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過,哪知卻見我這壹槍竟然刺在他的槍桿上,正沿著槍桿滑去。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壹瞬間,他居然能用槍桿接住我的槍頭,這份眼力和槍法當真不凡。我吐出壹口氣,不禁脫口道:“好槍法!”手腕壹抖,已準備將槍擲出。
此人槍法高明,但畢竟不知變通。這般以槍桿來接住我的槍,高明則高明矣,卻實在華而不實。他的槍已只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槍術將白堊槍擲出,則正中他背心,他哪裏還逃得過去。哪知我的槍正要脫手,那人卻笑了笑道:“真的麽?嘿嘿。”
這聲音還帶了些稚氣,語氣又驚又喜。我壹聽這聲音,驚叫道:“小殿下!”白堊槍已脫手擲出,我的右手壹把抓住槍尾,用力拖了回來。
這正是小王子的聲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掃壹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來陪我。我算是他名義上的姐夫,他對我極為佩服,每次都纏著要我比試,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試過壹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聞道為什麽會對這新兵如此恭敬遷就。屈指算來,小王子今年已滿十七,虛歲也已十八,正是軍校畢業了。
我帶轉馬,跳下來道:“真是小殿下麽?”
他也帶住馬,摘下護面,笑道:“楚將軍,我的槍法真的好麽?”護面下,正是小王子那張俊秀之極的臉。壹年多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只是臉上還帶了些稚氣。
看到他,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名義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總是氣不打壹處來,唯壹的例外大概只有小王子了。我道:“當然好,已經比我高明許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說什麽,武昭已走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發白。方才我要以投槍術,他定然已看在眼裏。這點距離,白堊槍雖傷不了人,但壹旦擲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穩馬鞍,會被我打下來。他壹到我們跟前,跳下馬來道:“小殿下,我說妳現在尚不是楚將軍對手,妳還不信。”
小王子嘻嘻壹笑,道:“是啊是啊,我險些被楚將軍的投槍打下來。”
武昭道:“妳還笑!楚將軍不明底細,若誤傷了妳,我和他如何向王爺交代。”
小王子將護面掛到馬鞍上,道:“武昭老師,這妳也太小看我了,要連這壹下都頂不住,我這幾年軍校也白上了,怎麽能到地軍團來。”
我大吃壹驚,道:“什麽?小殿下,妳要到地軍團?”
小王子又是壹笑,武昭在壹邊突然正色道:“地軍團都督楚休紅接旨。”
他從懷裏摸出壹卷帛書,我連忙跪下,道:“臣楚休紅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查安樂王世子弓馬嫻熟,公忠體國,才堪大用,即日起為地軍團監軍,共赴國難,欽此。”
小王子要做監軍了?我又吃了壹驚。監軍是從今年開始的設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後,覺得諸軍將領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設立監軍壹職。各部監軍不是內監就是宗室,可與帝君直接聯系,地軍團此番休整,正是等著上面派監軍下來。我和諸將說起此事,都覺得不知來個什麽人,若是個毫不知兵卻又頤指氣使的宗室內監之類,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沒想到居然會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個頭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聖旨,小王子馬上過來道:“楚將軍,我們什麽時候出發?這回我要大殺壹陣了!”他年紀雖小,卻膽大包天,當初還是個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面相抗,現在長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聽他的意思,恨不得馬上就要上陣。
我笑了笑,道:“沒有這麽急。另外,監軍可不是上陣的,妳可不能隨便沖殺。”
“什麽!”小王子叫了起來,“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說壹下,不要當監軍了,還是當個驍騎。對,這名字威風。”
驍騎只是個中下級軍官,和監軍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可也沒有軍校生壹畢業就當驍騎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來潮,非要當驍騎不可,他毫無經驗,只怕連我也指揮不動,反而添亂,再另外派個內監來做監軍,更是麻煩,忙道:“小殿下,監軍之職極其重要,非妳不可,帝君深思熟慮,妳也不要讓他為難。”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麽?那能不能和蛇人廝殺的?”
我暗自嘆了口氣。雖然小王子做監軍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頭痛的事。我道:“當然也要的。軍中每個人都是戰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將軍,那以後我就是妳手下的大將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監軍並不是將領,而且監軍的位置其實比主將還高,我應該說是小王子手下的將領才對。不過我怕這般壹說,小王子又要節外生枝,也不再多說,只是道:“小殿下,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軍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現在是軍人了,這壹點千萬不可忘記。”
小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定然服從妳的指揮,放心吧。地軍團什麽時候才出發啊?”
我道:“還要休整壹段日子吧。小殿下,趁這時候,妳多熟悉壹下鐵甲車。”
鐵甲車已經成為地軍團的主力戰具,比騎兵的地位更重要。小王子點點頭,又道:“對了,楚將軍,還有壹件事。”
我道:“什麽?”
“共和軍在霧雲城設立的議事處,現在換了壹個主事的,那個人好像還認識妳。”
我怔了怔,道:“認識我?”我在共和軍中認識的人不多,較為相投的大概只有丁亨利。但丁亨利是共和軍現在的第壹大將,總在前線廝殺,不太有可能會來帝都當議事處主事人。我道:“他叫什麽?”
小王子想了想,道:“他還帶了家眷,曾來拜訪過父王壹次,這人倒是很會說話,好像,叫什麽‘鄭昭’。”
鄭昭!我吃了壹驚。鄭昭身有讀心術,他來這兒自然可以揣測別人的心思了。不過文侯已經知道他有讀心術,只怕這壹番暗鬥會極其激烈。而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說的家眷。我道:“是他妻子兒子麽?”
“他就有壹個妻子,聽說叫什麽段白薇的,是個女將,槍法很不錯,還沒兒子呢。”小王子也沒聽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只是緩緩說著。“共和軍的人物,看來也很有些出類拔萃的。對了,和那個鄭昭壹塊兒來的,還有個法統的人,居然也認識妳。”
我詫道:“法統的人?”這回我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我道:“是誰?”
“我也忘了。”小王子抓了抓頭皮,看來實在想不起來。我暗自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白薇也來帝都了。我知道她對我有種異樣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五羊城時就大為吃醋,所以來帝都才特意打聽我在什麽地方吧。他是何從景的股肱之臣,何從景對他極為倚重,此番前來霧雲城,看來帝國和共和軍的合作又深了壹步。不管怎麽說,這總是壹件好事。
小王子來到地軍團後,雖然沒什麽作為,不過他與陳忠和曹聞道兩人混得倒是極熟,反是廉百策,大概還在擔心我對他有成見,總不敢與小王子太接近。
休整壹月有余,時間已交八月。文侯也來地軍團視察了幾次,問了我壹些地軍團近況。每次見到他,我總覺得文侯又憔悴了許多。帝都之亂後,官吏經過壹番大清洗,凡是江妃與路翔壹黨,不是遭貶斥,就是被調任閑官,而文侯手下得力之人尚不足以填補空缺,文侯這段時間也壹定累壞了。看著他的樣子,我因為帝都之亂中與文侯意見分歧而產生的不滿消除了許多。不管怎麽說,文侯手段雖然狠辣,卻遠遠比路翔和江妃壹黨高明。帝都文校經過這壹番動亂,徹底對平民開放,官宦子弟最後的特權也被剝奪,似乎倒是件好事,郡主所說的“新時代”,似乎更近了。
也許,沒有文侯這樣的權臣,帝國也沒救了。醫者常說沈屙當下以虎狼藥,文侯恐怕就是壹劑虎狼藥吧。
這壹天,我陪著文侯檢閱完地軍團,自己也累得要命。回到住處,讓人燒了水洗了個澡,坐在桌前看著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這本書介紹了許多地方的風物特產,有些地方我也去過。只是天機法師在書中所說的“盛產珠玉”或“盛產牛羊”之類的繁華地方,現在卻多半已成壹片廢墟了。
白天文侯和我說起,共和軍提出了壹個南北夾擊的計劃。這計劃相當大膽,但也確實有效。以往我們和共和軍各自為戰,總是缺乏呼應,現在帝國軍已經在東平城站穩腳跟,共和軍也已收復閩榕、廣陽二省,只是閩榕省尚有兩萬余蛇人占住了南安城,死戰不退。南安是閩榕首府,城池雖然不算如何高峻,終究也是十二名城之壹,共和軍屢攻不克,但南安是後防腹地,如果這地方不解決掉,廣陽閩榕二省終究不得安寧,因此何從景便讓鄭昭攜來這個計劃,要求地軍團和水軍團助戰。文侯權衡之下,覺得此計劃雖然也是何從景想利用我們,但南安城確實不可丟失,何從景也答應壹旦攻下,南安城可以由帝國控制。閩榕壹省是共和軍收復的,現在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南安城如果被帝國控制,那麽帝國的勢力便可插到五羊城邊上了,自然對帝國有利。他想來想去,覺得此事對雙方都有利,但要我們出征時盡量保存實力,不要打消耗戰。
文侯的心思,鄭昭肯定也知道。何從景需要的,也只是讓後防安定吧,他現在在往西南壹方擴展,已打入南寧省,閩榕安定後,就可以全力經營西南,為將來與帝國對峙做打算了。而何從景的打算也壹定在文侯的算計中,只是他們都心照不宣而已。初步定下是八月初出發,鄧滄瀾的水兵團帶我們到東平城後,就分兵兩路,地軍團從陸路南下,水軍團從江口出海而行,九到十月開始對南安發動攻擊。如果順利,年底前壹定要拿下南安城,明年就要開始正式的大反攻。
整個計劃就是這樣。地軍團作為主力作戰部隊,將十分吃重。我趁現在這個機會多看些南疆地形,到時不至於措手不及。只是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文侯既然不要我們全力進攻,為什麽又要征調四相軍團的大部助攻。我本想問問文侯,但看他高深莫測的樣子,又不敢問。文侯雖然說過把我當兒子看待,但我也知道這絕無可能的,我在文侯心目中,頂多只是壹個親信部將而已。
正看著,書房門口被人敲了敲,我擡起頭,道:“進來。”
進來的是我家的壹個差人。他躬身行了壹禮,道:“將軍,外面有輛馬車,是來請將軍出去。”
馬車?我怔了怔。白天文侯剛視察過,也與我長談過壹次,晚上照理不會來叫我了。我道:“是誰?”
“那位大人沒有說,只說將軍出來便知。”
來叫我出去,居然連車都不下,這人的架子也真夠大的。我把那本書收了起來,道:“我去看看。”走出去時,心裏想著這到底是誰?難道是白薇?她來帝都也沒多少天,今天大概有空,便來叫我麽?我有些猶豫,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她想的壹切鄭昭全能知道,恐怕會惹出麻煩來。
剛走到門口,卻見門外停了壹輛黑色的大車。這車也沒有家徽,看樣子只是尋常商賈所乘。我又是壹怔,走到門前,道:“在下楚休紅,請問是哪壹位。”
“楚兄,快上來吧。”
門開了,露出的竟然是張龍友的臉。他現在已是工部尚書,官職相當高了,自然可以坐這等大車。我呆了呆,道:“張兄?這麽有空麽?進來坐吧。”
張龍友笑了笑,道:“不必了,城東新開了壹家勝友樓,我們去看看吧。”
我對喝酒並沒有多大興趣,但張龍友這般相邀,倒也不好回絕。我上了車,道:“叫壹下薛文亦吧,不知他有沒有空。”
我們現在各自都十分忙碌,偶爾才能聚壹聚,每次相聚都是四人壹起。現在吳萬齡跟隨畢煒守在東平城,只能把薛文亦叫出來。哪知我剛說出口,張龍友卻道:“不用了,今天還有別人在,不要叫他。”
“別人?”我壹怔。張龍友算是與人交往很少的,除了我們幾個沒什麽相熟的朋友,我不知道還會有誰在。張龍友只是道:“到了妳便會知道,開車。”
車夫趕著馬車緩緩向前駛去。這車夫馭車之術倒也高明,壹路平平穩穩,走得甚快。我心中狐疑,道:“張兄,到底還有什麽人?”
“到時妳就知道了。”張龍友低著頭,低低說著。我覺得他壹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裏也有些疑惑。張龍友以前不算多嘴,但喜怒總是掛在臉上,現在城府越來越深,我總覺得他似乎戴著壹副厚厚的面具,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正想著,張龍友忽然從座位下拿出壹套衣服,道:“楚兄,來,換件衣服。”
我呆了呆,看了看身上道:“怎麽?這衣服不成?”平時幾個老友小酌,我總是穿壹身便服,他拿出的這套衣服也只是件極其普通的衣服,實在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張龍友低聲道:“換上再說。”
我莫名其妙,脫下外套,穿上他給我的衣服。此時車子駛進壹條很黑的小巷子裏,忽然停了停,張龍友從車簾縫隙看著外面,低聲道:“下去吧。”
勝友樓是城南新開的壹家酒樓,我雖然沒來過,但名聲已如雷貫耳,聽說連廁所裏都裝飾滿了雕花板,可是這條小巷子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是有個酒樓的樣子。我不禁壹呆,道:“這是哪裏?”張龍友卻又低下頭,似乎躲開我的目光,道:“快下車吧。”他先行推開門,跳了下去。我滿腹狐疑,幾乎懷疑這是個要害我的圈套,但還是跟了下去。
剛壹下車,張龍友敲了敲壹邊的壹扇小門,門壹下開了,張龍友閃身進去,扭頭道:“快進來。”壹進門,那輛馬車卻又向前駛去,門也壹下關上了。我莫名其妙,道:“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是哪裏?”
黑暗中,張龍友的目光顯得十分明亮。他低低道:“有個人要見妳。”
這絕不是閑來喝杯酒了。我皺起了眉頭,道:“是誰?”張龍友如此神秘,讓我忐忑不安。他沒擡頭,只是道:“見了妳就會知道。”
這是個尋常的院落。張龍友帶著我走進去,裏面黑漆漆地,只點了幾支蠟燭,光線十分昏暗。他走到壹間屋前,輕輕敲了敲,道:“大人,楚休紅將軍到了。”
我聽他稱什麽“大人”,心中猛地壹跳。難道是文侯?可是文侯叫我來為什麽要做得如此詭秘?難道有什麽秘事要吩咐我麽?只是即使文侯真的有秘事要我做,似乎也不該由張龍友牽線。我詫異地看了壹眼張龍友,但張龍友躲開我的目光,把頭偏到壹側。這更讓我生疑,我伸手要去推門,又有些遲疑,低聲道:“究竟是誰?”
張龍友擡起頭。燭光昏暗,映得他的臉也閃爍不定。他遲疑了壹下,道:“楚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我也擡起頭,心中卻升起壹股涼意。張龍友這話似有深意,我也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他的意思。我心頭有些微微地疼痛,輕聲道:“是帝君?”
張龍友眉頭壹揚,閃過壹絲詫異,馬上又回復平靜,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楚兄,不要怪我,我不想成為妳的敵人。”
我也不想。只是心頭更是壹陣陣地絞痛。郡主在世時就擔心文侯會太過跋扈而產生不臣之心,那時覺得雖然這壹天終究會來,但來得還是太早了些。我低聲道:“我懂了。”
張龍友站得筆直,道:“楚兄,現在妳要回去還來得及。不過我想讓妳知道,我為什麽要妳換衣服。妳以為甄礪之對妳推心置腹,視若子侄麽?其實,妳們四相軍團的都督每日做些什麽都在他耳目的監視之下,所以我才讓人穿了妳的衣服去勝友樓飲宴。”
文侯在監視我?我呆了呆。雖然我沒有發現,但我知道這不是空穴來風。文侯對人絕不會完全信任,當初我赴援符敦城時,在符敦城的所作所為他都了若指掌,自然是那裏也有他的耳目在。可是,文侯畢竟對我有恩,要我就此反叛他,我也做不出來。我呆呆地站著,只覺腳下似有千鈞之重。壹切都在我的壹念之間了。可是我也知道,雖然張龍友說是我要回去還來得及,但如果我轉身離去,壹定已走不出這個院子。
他是要逼我表明立場了。我看著他,張龍友被我看得轉過臉去,壹張臉卻沒壹絲表情。我低聲道:“張大人,妳對我真是恩重如山。”
友情,原來也是這般靠不住的東西。張龍友的臉騰壹下漲紅了,卻沒有說話。他官越做越大,卻也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以前那個樸實厚道的張龍友已不復存在了。我還想再說幾句挖苦的話,卻忽然想到當初他與我壹同反對武侯殺人為食之議的情景,心頭不由壹軟,接下來的挖苦話都吞了回去,只是嘆道:“張兄,妳好自為之吧。”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面只點了兩支小蠟燭,有個人正坐在那兒。這人身上穿著壹件黑袍,又靠墻坐著,整個人都似乎要隱入黑暗。我剛走進門,那人忽然道:“楚將軍,把門關上,妳坐吧。”
這聲音圓潤動聽,但我耳邊卻如同響起壹個霹靂。這正是帝君!帝君還是太子時,話語中總有些輕佻,但現在聲音雖然沒有變,卻顯得極其沈穩。我張了張嘴,也說不出話來,只是向前走了兩步,跪倒在地,方道:“陛下,臣楚休紅有禮。”
還沒說完,他微微壹笑,道:“免禮吧。楚將軍,妳是我堂妹夫,不必如此多禮。”
帝君尚是太子時,只知尋花問柳,愛好除了女人以外,就是音樂。登基後我也曾謁見過他壹次,在朝中他自是壹本正經,但以前那個紈絝子弟的印象太深了,我怎麽都想不到僅僅大半年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我低下頭,低低道:“微臣不敢。”
他道:“朝中為君臣,現在卻只論親屬。妹夫,妳坐吧。”
我壹坐下來,他已倒了壹杯酒,遞給我道:“楚將軍,這春梨酒是今年的新釀。別的酒越陳越好,這個酒有些不同,新酒才有雪梨果的清香,妳嘗嘗。”
我對酒並無什麽嗜好,但帝君親自為我斟酒,不能不喝。我接了過來,道:“微臣惶恐……”
“跟妳說了,不必這樣稱呼,現在只論親屬。”
我接過酒來喝了壹口。這酒十分清冽,喝的時候幾乎喝不出酒味,壹喝下去才感到喉嚨口如同燒起來壹般。聽他說什麽“只論親屬”,我不禁苦笑。郡主還活著的話,我才是他堂妹夫,現在卻只是個名義上的堂妹夫而已。而帝君叫我來,自然不會是讓我喝壹杯春梨酒,我已轉過了十多個念頭,猜不透他到底要說什麽。
他顯然也發現了我臉色的異樣,手指在案上輕輕叩了叩,嘆道:“茵妹巾幗不讓須眉,原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天不假年。楚兄,我們是至親,還該多走動才是。”
他居然和我稱兄道弟了。其實郡主只是帝君的堂妹,帝君同父異母的弟妹還有十多個,我根本算不上什麽至親,他越這樣說,我心中就越發惶恐。我低下頭,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臣子,豈敢與帝君如此相稱。”
他嘆了口氣,道:“人主與常人豈有異哉?楚將軍,妳也多慮了。”只是他雖然說我多慮,卻已不再和我稱兄道弟。聽他這樣說,我才覺得自在些,低頭行了壹禮道:“君臣之禮,微臣切切不敢忘。”
與其說我不敢忘君臣之禮,不如說我不想與帝君太過接近吧。帝君叫我過來,做得這般隱秘,又瞞過文侯,我已經猜出他的用意來了,十之八九,他是想建立自己的私人班底。他可以說是文侯壹手扶持上去的,同樣,如果文侯哪壹天想推他下臺,也是容易得很。現在帝國軍最精銳的四相軍團指揮官,全是文侯的私人,他又軍權在握,就算想起兵造反,也是毫無困難。只是最讓我想不到的是壹向只知醇酒美人的帝君,居然也會有這等想法了。看來,大帝的血脈即使已經稀薄得如同清水,畢竟還在帝君體內奔流著。我被張龍友騙來,實在不想這樣表態,心中只是轉著念頭,希望能含糊蒙混過去。
帝君聽我這般說,也垂下了頭,喝了口酒。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也啜飲著杯中的酒。文侯掌握了朝中的壹切,帝君只能算是個傀儡,而文侯的手段我想起來就要不寒而栗,無論如何都不敢投靠其他人的,即使那人是帝君。我在心底暗自罵著張龍友。張龍友定已成為帝君的私人了,如果我向文侯告密,文侯雖然不會對帝君下手,但張龍友的地位肯定會壹落千丈,說不定就不明不白暴屍街頭。只是這樣的事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可如果我明說不肯成為帝君班子中的壹員,今天恐怕也走不出去,其中利害,我自是洞若觀火。
半晌,帝君忽然擡起頭,道:“楚將軍,普天之下,皆何人之臣?”
我壹凜,擡起頭來,道:“稟帝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王者之臣,心屬何人?”
我誰也不屬,我只是我自己。我想著,忽然壹陣煩亂,口中卻低低道:“臣之心身,皆屬帝君。”
這是套話,除了這等回答也沒有其他了。帝君臉上露出壹絲笑意,但這笑意壹閃即沒,他又嘆了口氣道:“若茵妹在日,楚將軍妳說這話,只怕就不會這般猶豫了。”
他壹說到郡主,我只覺胸口有些疼痛,說不出的難受。郡主活著時,我曾經答應她,就算有朝壹日要與文侯為敵,我也會站在她這壹邊。可是郡主已經死了,這句話我幾乎要忘了。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又閉上了。
帝君忽然道:“楚休紅,世事變幻莫測。當初二弟要害我,多虧妳救駕,我方有今日。日後若有什麽變故,還望妳記得今日之言。”
我的心頭又猛地壹震。帝君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文侯與帝君之間真的已經產生了裂痕?我不禁擡起頭,看著帝君。他那張俊朗的臉此時已多了幾分凝重,以前那種紈絝子弟的輕佻已蕩然無存。
帝君也開始有自己的主見了,不再對文侯言聽計從。我心頭壹陣亂,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明君自是萬民之福,但君主昏庸,把政事全權委派給賢臣,其實比壹個自以為是的明君更好壹些。我低下頭,道:“臣不敢。”
從我這兒看過去,帝君的臉隱沒在燭光後,陰沈而又威嚴,不知為什麽,在我的心底,他的臉與文侯似乎重合到壹處了。沈默了半晌,帝君忽道:“楚休紅,好自為之,帝國大帥之位,朕給妳留著。”
我突然顫抖了壹下。我現在是偏將軍,已是第四等的高級軍官,元帥卻只有文侯壹人。帝君這話,已經暗示了他要與文侯決裂了吧?我只覺得壹陣暈眩。該不該向文侯報告?可是如果真能取文侯而代之,成為元帥的話,那不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麽?原來,帝君叫我來,是逼我表明立場吧。可是盡管現在我對文侯也有很多不滿,但文侯將我壹手提拔起來,我實在無法想象有朝壹日真要與文侯為敵。
帝君見我沒說話,哼了壹聲,道:“楚將軍,難道妳連元帥都不滿足麽?”
他的話中有些不滿,甚至我能聽得出他語氣中露出的殺機。我只覺背後壹涼,道:“陛下,臣不敢。”
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也感得到帝君淡淡地笑了笑,道:“起來吧。”他從懷裏摸出壹方玉,道:“這枚鎮嶽乃是那庭天當初的隨身之物,向來都由宗室至戚有勛功者佩帶。雖然晚了點,妳收起來吧。”
那庭天的佩刀叫鎮嶽刀,以前由二太子執掌,鎮嶽多半也是他隨身佩帶的。二太子被誅殺,鎮嶽刀賜給了文侯,沒想到這枚鎮嶽卻沒有隨同刀壹起給他。我遲疑了壹下,心知只要接過玉,就要站在帝君壹方了。文侯對我有大恩,他也說過會把我當兒子壹樣看,但我知道這絕對是套話而已,在文侯心目中,我同樣是壹件工具。我遲疑了壹下,看著他,帝君也看出了我的遲疑,道:“楚休紅,這並不是我給妳的,是替妳侄子給妳的。”
他口中的侄子,自然是從郡主那壹方說的,指他的幼子吧。
是她生下的王子。帝君只有三妃,帝後因為容貌不佳,不受寵愛,秦艷春也壹直不能懷孕,日後的太子肯定就是她所生的這位王子了。我心如刀絞,晃了晃,幾乎要摔倒。帝君卻又嘆了口氣,道:“朕知道甄卿對妳恩重如山,也不該太勉強妳。只是,昨日為赦免江妃與路兵部親屬壹事,甄卿竟然毫無人臣之禮。為大臣者,跋扈如此,朕只怕將來難以預料,能依靠的,唯有楚卿妳了。”他頓了頓,又道:“茵妹當初對我說過,若有這壹天,務必要向妳說明,她說妳定會站在朕這壹邊的。”
我心中又是壹陣絞痛。如果帝君只是拿些高官厚祿來引誘我,我連聽都不會聽,但他又提起了郡主。如果我的心已被戰火煉成了鐵石,郡主就是壹道深深的裂痕。我咬了咬牙,終於伸出雙手接過,道:“臣不敢,願為陛下效死,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如果文侯有壹天真與帝君反目,以帝君的能力,肯定不會是文侯的對手。我知道自己絕對是選錯了,可是想到文侯對江妃壹黨那殘酷的手段,我連想都不敢想壹旦帝君被推翻後她的下場。
只是為了報答妳,郡主。我在心底暗暗地想著。
帝君微笑道:“我知道妳會收下的。妹夫,快回去吧,龍友在外面等急了。”他方才已改口叫我名字,此時才又叫我“妹夫”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急趕我走,又磕了個頭,道:“謝主隆恩。”這才走出門去。
壹出門,張龍友正站在門外。他見了我,躬身行了壹禮,道:“楚將軍,我送妳回去吧。”聽聲音,竟是如釋重負。我壹言不發,只是跟著他走到門口。又等壹會,聽得門外傳來馬車聲,他拉開門,道:“上車吧。”
上了車,我那件衣服已經折好放在座位上。我換好衣服,壹路上仍是壹聲不吭。到了我的住處,張龍友替我打開車門,微笑道:“楚兄,恭喜。”
我仍然有些不安,見他居然眉開眼笑的,我淡然道:“都是妳安排的?”
張龍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豈敢,我哪有這等權力,只是舉薦妳而已。楚兄,說實話,我真怕妳出不來。”
如果那時帝君覺得我不能站在他這壹邊,只怕我馬上就會被殺吧。只是就算他埋伏下刀斧手,我想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只是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張龍友便難逃薦舉非人之責了。我嘆了口氣,道:“算了,效命君王,本是軍人的本分。”
他笑了笑,道:“自然,我向帝君說楚兄妳素懷忠義,是靠得住的人。”他猶豫了壹下,從懷裏摸出壹個小包,又道:“還有,這裏有兩包藥粉,妳回去後馬上用酒將紅藥服下,白藥灑到洗澡水裏,浸半個時辰,等水變黑後換清水再浸半個時辰。”
我接過來,詫道:“這是什麽?”
他臉上閃過壹絲尷尬,看看四周,道:“別問了,妳照做就是,不然三日後會吐血而亡。”
我大吃壹驚,這才恍然大悟。帝君給我喝的那杯酒裏壹定下了毒。可是我明明見帝君從自己喝的壺中倒出來的,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毒。能調出這種無色無臭的毒藥的,除了精擅藥石的張龍友,還有什麽人?怪不得是他帶我過去,原來壹旦覺得我靠不住,就要殺我滅口了。我有些怔忡,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好半晌,才冷冷道:“那多謝妳了。”
我轉過身,不再理睬他,重重關上了門。我怕再晚壹點,他就會看到我眼中湧出的淚水。
雖然現在我和他站在同壹邊,但是我們之間那壹份友情終於化為烏有。我想到過太多的可能,卻從來不曾料到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