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八章 治個病換心情
乘龍佳婿 by 府天
2020-11-5 19:49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這是老鹹魚連日以來能夠打足精神的最大原因。平心而論,他甚至希望朝中那些大佬們繼續爭執不休,爭個十年二十年最好,冼雲河這麽關著就行。畢竟,朝廷的最後論斷無非是兩個結果,要麽認可張壽的處置,要麽推翻張壽的處置。
推翻的話,那冼雲河妥妥的就是處死,再不可能第二個結果。
而要是認同,那就是整整壹百杖,然後帶著肯定沒時間養好的棒瘡流放瓊州府,就算他有金雞納霜那樣對付瘧疾的藥物,卻還不知道是否有效,同樣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賭博。
所以,在張壽面前還壹臉如釋重負表情的他,回到水市街自己那鋪子時,卻是步履沈重,心情糟糕,唯壹慶幸的就是小花生因為朱二那邊已經熟悉情況,於是被他派到藏海那邊去跑壹趟腿,因而他眼下這張死人臉也不怕被人看見。
接下來整整三天,老鹹魚都是渾渾噩噩,張壽吩咐他那些該準備的東西,他倒是早就準備好了,可他卻是不願意出門,不願意開店,連吃飯喝水都提不起精神,甚至猶如掩耳盜鈴似的,連去縣衙打探消息都不願意,唯恐傳到耳中的是什麽壞消息。
這壹天午後,就當他昏昏沈沈躺在床上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大門擂得咚咚響。有心爬下床去開門,可他動了壹動手指,卻是發現整個人酸軟無力。好容易掙紮著下床趿拉了鞋子,他腳下竟也是踉踉蹌蹌,等到勉強出了門走進院子裏,他被太陽壹曬,立時就有些暈了。
那壹刻,老鹹魚很有壹種出水的活魚被太陽曬成鹹魚的感覺,朦朧之際的第壹感覺就是——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再走了兩步,他終於抑制不住,壹頭往前壹栽,本以為必定要直接跌倒在地,可卻被壹雙手穩穩當當扶住了。
直到有人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拼命搖曳,他這才恢復了幾分意識。
再壹看時,他只見眼前光影憧憧,好壹會兒才認出那是小花生。
“叔爺,叔爺!”見老鹹魚面色赤紅,眼神茫然,小花生嚇了壹跳,等壹摸他額頭,覺察到那赫然滾燙壹片,再壹摸雙手,赫然冰冷,他登時心裏咯噔壹下,慌忙大聲嚷嚷道,“六哥,六哥,叔爺他病了,他病了!”
老鹹魚總算是聽懂了這句話,咧嘴壹笑,剛想說我沒病,結果就差點沒被小花生給使勁搖斷氣了:“叔爺,妳可壹定要挺住!朝廷那邊的旨意下來了,認了張博士對雲河叔他們幾個的處置,流放瓊州……雲河叔他們可不懂得怎麽種樹,妳要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麽辦!”
如同大夏天突然被人灌了壹碗冰冷的井水,老鹹魚猛地打了個激靈。可他才剛清醒了壹丁點,就發覺壹旁架著他胳膊的,不是阿六還有誰?
他根本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就被阿六直接扛在了肩膀上出門,肚子被阿六那結實的肩膀壹頂,所幸他兩天沒怎麽吃東西,否則非吐不可!等到出了門,他就更抓狂了,因為阿六竟是把他打橫往馬鞍前頭壹放,直接策馬疾馳了出去。
當身下坐騎終於停下,他被阿六如同老鷹抓小雞似的拎下馬時,已經整個人都快意識模糊了,只依稀覺得被灌下了極苦的藥,渾身上下仿佛被無數尖銳的東西紮了個遍,簡直仿佛遭受了曠古未聞的慘刑。如此壹番折騰過後,他最終什麽意識都沒了。
等到老鹹魚再次有了些知覺的時候,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壹個極其熟悉的聲音。
“真的不要緊嗎?六哥,那可是整整壹百杖,我聽說壹個不好三五十杖都是要死人的!而且,朝廷還專門派人下來行刑,會不會是皇上心疼大皇子受的罪,所以……”
“別亂想!”老鹹魚聽到那三個字,就分辨出那是小花生和阿六在說話。而阿六足足沈默了好壹陣子,這才壹口氣說了挺多話,“少爺說了,要殺他的話,就不會特地派人下來行刑了。皇上應該是怕把人打死了。司禮監隨堂呂禪親自下來,總不能就是為了殺人的。”
“那妳為什麽不讓我去看!”
“少爺說,他都不想看,更何況是妳?這又不是大快人心的打貪官汙吏,奸商劣紳,妳看了只會擔心。我還給妳叔爺服了湯藥,他正好多睡壹會兒。他從前老吹噓多厲害,原來也只是強撐,要是那天我們不去,這壹場高熱再加上中暑,他就死定了!”
“叔爺確實就喜歡硬撐……葛太師說,他這些年就沒好好保養身體,只以為從小打熬的好筋骨就隨便亂來,再這麽下去少說也要折壽十年!我以後壹定好好管著他,不讓他糟蹋身體……可是,我要是去照顧叔爺的話,雲河叔怎麽辦?”
原來他之前不止發熱,還中暑了?怪不得身上那麽難受……他都多少年沒生過病了?
老鹹魚在心裏生出了這樣壹個念頭,隨即就陡然明白了剛剛小花生和阿六的對話。意識到冼雲河今日要行刑,渾身緊繃的他下意識就要翻身坐起,可最終發出的卻只有壹聲呻吟。
下壹刻,他就聽到了壹聲輕呼,隨即耳邊傳來了壹陣腳步聲,有人抓住他的手說些什麽,再接著,唇邊就有清涼的液體流入,繼而他覺得眼睛仿佛被冰塊似的東西冷敷了壹會兒,整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剛剛還耷拉到沒法動的眼皮終於能睜開了。
勉力睜開眼睛的他竭力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躺在壹張寬敞的大床上,頂上還掛著淡青色的紗帳,壹旁小花生正趴在床沿邊上,那眼睛赫然還有些紅腫,分明是哭過。
而在小花生身後,阿六面色沈靜地站在那裏,見他醒來,人竟是按著小花生的肩膀,隨即伸出壹根手指對他晃了晃:“這是幾?”
老鹹魚差點沒氣歪了鼻子,本能地罵道:“我還沒瞎呢!”
聲音壹出口,他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難聽,而壹說話喉嚨就火辣辣疼痛。直到小花生手忙腳亂又拿調羹餵了他壹點碗中液體,他這才覺得火燒火燎的喉嚨瞬間清涼了下來,隨即就看到阿六那根手指還是壹動不動豎在自己面前。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勉強說道:“這是壹!”
“很好,這是幾?”阿六又添了兩根手指,等到老鹹魚氣急敗壞報出了壹個三字,他就沖著小花生點點頭道,“看來人確實是清醒了,我去稟報少爺,妳看著他。別擔心外頭,妳叔爺快死了的人葛太師都能救回來,更不要說冼雲河了。”
“朱大公子說了,軍中打軍棍動不動就是直接壹兩百棍打上去,死不了人。”
聽到阿六臨走時迸出的這麽壹句話,老鹹魚簡直唯有苦笑。他也知道軍中軍法森嚴,壹個不遵守就是捆翻了壹頓軍棍臭揍不饒,前朝甚至還在軍中使用更容易打死人的鞭刑!可不管怎麽樣,貨真價實壹百杖下去,總要去掉人半條命的,看看蔣老爺就知道了!
挨了四十杖之後,據說蔣老爺回去就發起高熱,如今養壹個多月了還沒能下床!
目送阿六離開之後,老鹹魚順手抓緊了小花生的手,低聲問道:“真是葛老太師給我看得病?滄州城這麽多大夫,怎麽就驚動到葛老太師了?”
小花生頓時有些心虛,好壹會兒方才低聲說道:“叔爺,因為帶著妳去找大夫的路上,我壹時心急,罵滄州城裏那些大夫都是死要錢的庸醫……小時候妳請大夫給我看病,那大夫不是故意開了壹張很貴的藥方,訛去了妳不少錢嗎?我對那些大夫印象很不好。”
老鹹魚頓時哭笑不得。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這小子竟然還耿耿於懷!他那會兒是半夜三更火燒火燎去敲開壹家藥鋪的門,幾乎是把人家那個坐館大夫給綁了來,人家不坑他才有鬼!他無奈地嘆了壹口氣,隨即又覺得喉嚨痛,咳嗽兩聲後,小花生連忙又給他餵了藥水。
“這是您退了高熱之後,葛老太師開的方子,裏頭羅漢果、金銀花、銀丹草等等各種藥材,解暑清咽效果很好。叔爺妳雖暫時沒有大礙了,但還得好好養著,別以為自己還年輕……”小花生嘴裏絮絮叨叨說著,見老鹹魚眼睛依舊瞪著他不放,他終於更加無地自容了起來。
“那天是六哥說葛老太師醫術好像很不錯,而且連日研究算學閉門不出不太好,就幹脆把叔爺妳帶回了縣衙。後來葛老太師不但給妳服了藥丹,還給妳用了針灸,忙得滿頭大汗,最後把六哥臭罵了壹頓,連張博士也挨了兩句說……”
老鹹魚頓時深深嘆了壹口氣。人家是帝師,是三朝元老,是赫赫有名的葛家人,如今卻要屈尊降貴給他壹個草民看病,不罵惹禍的張壽主仆還能罵誰?還肯給他診治,那就已經很很好了,足可見老太師心善。可下壹刻小花生嘀咕了幾句,他就發覺,自己完全想錯了。
“葛老太師罵六哥大太陽底下帶著個高熱中暑的病人亂跑,好人都快被他折騰死了,別說是病人。罵張博士有好東西在京城的時候不拿出來,害得他到滄州昏天黑地琢磨解讀,還是六哥懂事,知道帶個病人給他看看,讓他轉換心情,回頭解讀那些定理證明就更容易……”
老鹹魚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如果小花生說,葛雍看到他這個病人立刻全心全意拋開壹切救治,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手段,也許他還不會這麽驚訝,千金買馬骨這種事雖然少見,但還是存在的。然而,自己只是用來給那位鉆研算學鉆研到廢寢忘食走火入魔的老太師轉換心情的,他的感覺就微妙了。
他甚至覺得,葛老太師說不定還會想,這個病人來得剛剛好,正好換壹下腦子!
滿心無奈和淒苦,變成了啼笑皆非,他終於完全提起了精神,在小花生的幫助下坐起了身。雖然很想知道外頭到底如何了,但阿六既然那麽說了,他就是再有疑慮也只能強迫自己相信。擡起手摩挲著小花生的腦袋,他就低聲說道:“瓊州府太遠,妳不要去。”
“可是……”小花生頓時大急,“雲河叔身邊總得要有人照顧他!”
沒等小花生繼續拿出理由,老鹹魚就呵呵壹笑,再次使勁揉了揉小花生的頭,這才聲音低沈地說:“那些種子是我從海外帶回來的不錯,但真正種起來,卻是靠著藏海和他那些徒弟,我其實也沒幹什麽事。瓊州府我熟,我會想辦法求壹求張博士,讓雲河他們坐船去。”
“然後,我親自用船送他們去!如果朝廷允準,接下來我可以帶人出海,去海東之地。至於妳,妳帶著觀濤去京城,他通經文,懂耕種,相比我這個老頭來說,更是可造之才。而妳機靈能幹,請張博士收留妳,多跑跑腿,多讀書多學點東西,將來不要像我和雲河!”
小花生壹下子楞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叔爺,確定人壹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頓時嚷嚷道:“不,我不答應!妳們去哪我就去哪!”
眼看小花生壹陣風似的沖了出去,不壹會兒,外頭就傳來了他那哭聲,老鹹魚頓時嘆了壹口氣,無力地抓了抓自己蓬亂的頭發,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來。
瓊州府那種地方,雖不能說窮山惡水,但總歸不是適合小孩子去的地方。冼雲河那是自作自受,他這個叔爺是疏於管教,怎麽能讓小花生去吃這個苦?那小家夥跟著張壽奔前走後,張壽從來都沒有因為人的出身來歷就有所歧視苛待,阿六也對人很好,這機會怎能不抓住?
就那小子身體瘦弱練不了武,書也沒讀過幾本的德行,只有在張壽身邊熏陶熏陶,將來才可能有點出息!
他正這麽想著,突然就聽到外間小花生的哭聲突然停了壹停,緊跟著就是人那語無倫次的聲音:“六……六哥?妳……妳回來了?外……外頭……”
“咦,妳怎麽結巴了?”來去就這麽壹小會功夫,阿六看到小花生兩眼紅腫,仿佛又哭過壹場,他只當是老鹹魚蘇醒後,小花生太過激動所致,說不定也有擔心冼雲河的緣故,他就難得地打趣了壹句,隨即又沖人笑了笑。
“都已經打完擡下去了!應該只是皮肉之苦,要不了命。少爺和葛老太師還有朱將軍在二堂,過壹會少爺多半會下去看看犯人,妳可以充作隨從跟過去。”